我见到的陛下，和哥哥所见到的陛下，似乎是两个样。哥哥说，陛下凛然严肃，朝堂上，她虽然不怎麽说话，但只要端坐在那儿，就有股迫人的威严逼来，让人不得不敬服；哥哥还说，父王在陛下面前虽不至於跪拜，却总得弯着身子说话。陛下经常沉默，只是倾听，她不说话的时候，朝堂上笼罩着一股肃杀之气，彷佛只要她一开口，就会有人要掉脑袋了！
但我所见到的陛下，却和影姑姑给人的感觉很相似。
我是在碧玉堂觐见陛下的。她穿得与姜尚官相仿，也是一身白色衣裳，唯一不同之处，是衣裳边缘染了一抹浅浅的绦色，身上没有穿戴其他饰物，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挽了个髻，相形之下，我这身追不上上京姑娘们风华的服饰，已经够光华耀眼、够压人的了。
陛下坐在宫苑的窗边，膝上摊着书，但没怎麽在翻。她的年岁和影姑姑差不多，但脸上淡淡的显着疲惫，她有双极温柔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眼底有着很深很浓的忧伤之意。
她见到我进堂来，便把书放到一旁，站起身来。
我被引到了位置，就按照影姑姑教导过的，向陛下行礼；但我还没屈膝下拜，便被阻止了。「蓉儿，」陛下一面喊着我，一面走下来，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窗外徐徐的风似的，她拦住我行礼，伸手扶住我，「你终於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我被这麽温柔的说话给吓了一跳──在离宫的时候，影姑姑总是告诉我陛下如何位专权重，但现在瞧起来，她就跟姑姑没什麽两样呀！
她笑着瞧我，看了好久，「这麽多年了，你长大了呀！」近看了一会儿，又退了几步仔细端详，「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一点点点大呢，一转眼就长成个大姑娘了！你小时候有些怕生，见了人就想躲，也不大说话，穿着宽袍子，连路都不太会走了……那时候知影总牵着你，她走一步、你跟个两三步，怎麽都不肯离开知影身边，只肯听你娘喊、要你娘抱着……哪个宫人喜欢你，想要同你说说话、玩一玩，你就怕得蒙住脸四处躲……这麽畏生羞怯的个性，现在好一些了吧？」
陛下细细地说起我小时候的事，非常亲切。她瞧我的眼神一点也不淩厉压人，只有温馨慈爱。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一边的位子上，按着坐了，又要人取茶点来。
青王也在一旁坐下，「有蓉现在还是很害羞呢，」他笑着点了点我，「母皇，我去接他们的时候，她甚至紧张的不敢上船，也不肯同我说话。」
「是吗？」陛下问我，她始终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暖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你怕瑀呀？那孩子看起来凶，吓着你了，是罢？」
我真不好答这些话，只得把头压得低低的，用力摇了摇。
「你从前不怕瑀的，进宫来也处得挺好的。瑀以前经常陪着你和蓥玩！」陛下想了想，明白地点了点头，微笑地说，「是长大了吧？」她对青王说，「女孩儿长大了，会怕羞的。你别一直欺侮她。」
青王难得的窘了，他连忙分辨：「没有的事，母皇，我没欺侮她啊。」
陛下对青王摇了摇头，又瞧着我笑。她说：「让我瞧瞧你……你长得真像柳尚官，眼睛哪、鼻子、神气啊……嗳，我真想念她，她这麽早就去了。」她放开手，眼中水光盈盈的，饱含泪光，但却忍着，没有落下来，她深深的呼吸，慢慢把起伏的情绪平抚下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着她。」她对我说，「你娘是我极要好的朋友。古往今来，帝王是没有朋友的，不过我得了一个，很珍惜……只是她去得早……看到你，我就想起她来了。」
茶桌端上来了，但陛下却不怎麽动。她只是疼爱地瞅着我。
「在上京，过得还惯嘛？」陛下问。「叔叔一定很疼你吧？你住王府的哪一处？」
「漪水榭。」我回答。
陛下点点头，「也该是住那里，」她对青王说，「从前柳尚官还没入宫时，也是住漪水榭。我年幼顽皮，和翠墨跑去元王府瞧她，这才结识的。」她让我们喝茶，一面细述过往，「柳尚官刚进宫里来的时候，是个什麽都不懂得的女官，我也是什麽都不懂得的万岁，我们俩正好凑在一块；碰到难决定的，她给我出主意，逢到她做错的，我就当没瞧见！」她说着笑了，有些羞的。
青王抿了茶，正色说道：「母皇虽然这麽说，但也很做了些大事情，譬如三王之乱不就给这麽平定了吗？」
「你说得多容易，那可是险之又险的事。」陛下看向我，「柳尚官第一次谏我该杀明王，我没动手，她第二次又谏我该离间三王，我又没动手，错了这两次机会，等我想要处置人的时候，机会都错过了，不得不打仗──战争哪，可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完整的事。那时候要不是外头有叔叔防着，里头又有柳尚官给我权衡，我今日不能坐在这里！」她撇过眼去，看着青王，语气已经有些凄凉了，「所以，瑀，即便後来发生了什麽，我不怨元王，你也别……」
青王本来还笑着听话，但看陛下话题一转，他立刻眼神转黯，「姜尚官，」他扬声唤进姜尚官，「昨天我送进了的白茶，快取点来给母皇试试！」又对我说，「有蓉也试试看，这白茶是南方刚送上京来的，每年上贡量少，制作很费工夫，就连宫中也是罕见、不容易喝到的。」
陛下似乎明白青王用意，也不多说，淡淡的笑了笑，又对我说。「早朝的时候我见过你哥哥了，蓥长得真好，端端正正的一个男孩子，在朝堂上也一点不逊色。你们在屺山过了这些年，我一直想让你们下山来，可是叔叔说，知影不让哪！」
「影姑姑说山下乱，说娘嘱托过的。」我轻声回答。
「知影很听你母亲的。」陛下像是想到什麽，问，「知影来了吗？」
「陛下说想见影姑姑，影姑姑就来了。」我说，「姑姑在偏殿等着觐见。」
陛下听了，吩咐一旁的女官，「同样制一桌茶给知影送过去，不要让她行礼了。还有，让姜尚官和伏典官去陪她说说话。就说我说了，一会儿就过去，让她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