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两轮月
近来的宫相府,很热闹。
一个上午都坐在水榭里远望那些不断进出府邸的官员的罢月不禁想到。
自从东宫左相冷云海替黑王向龙帝说媒以来,宫相府就不曾有过片刻的清静,而这些人却有着浓重的化不开的愁色——他们并不是前来道贺的,而是与大力反对这件婚事的宫相,一起讨论该怎样阻止尉辰靠近罢月,靠近南宫的政权核心。
她知道尉辰给众人的印象并不好。
多数人的眼中,黑王尉辰是个冷心冷情、手段狠辣的人。有人说,他一手扯下了自小最亲近的废太子才获得了今天的地位;有人说,他为了扳倒紫王,枉顾了边塞百姓的安危;也有人说,他此次的请婚只是为了更容易打散南宫的政治核心。
她不知道为什麽旁人眼中的尉辰会如修罗般寡情,会如厉鬼般凶狠,她眼中的尉辰只是那个屈了膝帮她穿鞋的男子,是那个帮她上树折了枫枝的男子。这个男子有着美丽的眼眸,有着温柔的笑容,他的美丽有种魅力,会让人深深沦陷,无可自拔。她也许就被他的美丽捕获了,她不相信真正的黑王尉辰会是旁人口中的那种人,若真是那样的心狠手辣的人,又怎会有那样多情的眼瞳?
她不否认当她得知尉辰帝都众官家千金里选择了她时有多欣喜。尉辰对自己的婚事一直诸多推阻,也对龙帝时不时推出的人选颇有微词,此次首次主动开了口,竟是为了她,她怎能不开心?
只是她的周遭,反对多过同意,这在龙帝尚未下旨的一日,便有一日的变数,让她不禁担心。
因重楼自宫中突然消失而工作量大增的濯雨,刚出了赤乐宫就被宫相请至了府上一同商议此事。在被南宫诸臣轮流炮轰了几周後,满脸倦色的濯雨再也忍不住出来透透气,顺便探望自小疼到大的罢月。
皇家血缘亲情本就单薄,几个姐妹又不是时常见到,感情更是淡。相比之下,他倒视体贴又善良的罢月如亲妹。
趴在围栏上兀自出神的罢月透过水面见到了站在身後的濯雨,迅速转过的小脸本是充满期待,但在瞧见他沉凝的脸色时,又不仅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不用问了,他也该是被她父亲请来当说客的。毕竟有她这个当事人亲自面圣,事情就好解决多了不是吗?
濯雨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瞬间即逝的失落时,不觉蹙紧了眉,问:「你是当真喜欢上他了?」
罢月点了点头,又问:「连你也讨厌他?」
濯雨头疼地坐进了仰倚,揉着不断抽搐的额角道:「不至於。」他们几个兄弟自小就各有各的阵营,他和尉辰彼此本就不接触,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只是尉辰这个人,决不会是好情人,也不会是好丈夫。」
「为什麽?」
「因为他是个无心之人。」没有心的人如何向他的妻子付出情,付出爱。
「他有的。」她肯定地说道。她相信那样一个身为皇子,又是三宫主位,却愿意放下身段,屈膝替她穿鞋的男子有着最丰富的情感。「即使他现在也没有,我也会让他拥有。」
望着罢月一张非君不嫁的小脸,濯雨觉得在阻梗在心底的是一种无力的感觉。
面前的少女并不知道他的二哥心里早有了一轮明月,只是这轮明月并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她宫罢月啊。
他有种感觉,尉辰突然决定迎娶罢月,并不只是因为罢月是南宫新相宫浩瀚的独女,也许,有个更深沉的原因,让尉辰在悬月离宫甚至生死不定的现在下了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而这个原因依旧缠绕在悬月的身上。
即使所有人都对那则出自东临国师之口的预言心存怀疑,他却越来越感觉到,他们兄弟几个在不知不觉中已开始围绕着悬月这个中心在延续着自己的道路。
这年的气候很是反常,当人们察觉到逼人的燥热完全退了去的时候,来临的却不是凉爽的秋,而是冻人的冬。也许,秋曾来过,却是悄声无息,静静地冒了头後又静静地离了去。
留守藏冬殿多日的洛淮已凝望着手里亲自封塑好的信笺多时,在身为帝君总侍的高权躬着身禀明龙帝的旨意後才缓缓抬了眼,修长的指尖蓦地捏紧了那薄薄的纸片。
「劳烦高公公在外头稍候,待我整整衣装便随公公上父皇那去。」洛淮轻道,眉宇间有着冬的温度。
高全再拜,退出殿外等候。
「现在是怎样的好?」流飞走出隐身的帘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这一旨的到来,摆明了龙帝已经发现重楼离宫的事实。他们一直妥帖地掩饰着,虽然明白迟早还是会被龙帝察觉,只是这一天来的太快,只怕是哪路的人得到了消息,向圣上参了一本。
「难道是黑王?」流飞猜测道。
「二哥这些日子忙着拆三哥的後路,没空。」洛淮摆了摆手道。他那二哥是冷血却不小人,这种暗地里放箭的事,他还不屑做。
「那难道是赤……」
洛淮扬起掌,不然他继续猜想下去,「到底是谁下的手,我有数。」
「那你打算怎麽做?」他可以想像洛淮此次前去的凶险。
虽然不明白各种原因,但龙帝确实对重楼过於严苛。重楼一路走得格外小心翼翼,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却在这次捅了这麽大一个篓子,难保龙帝不趁机发挥啊!
「不管怎麽,我都会替四哥担下的。只是,我们也不能这样伸长了脖子挨上一刀。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这里有两份南宫诬陷前辛相与定国公的证据,我一离开,你就交到东宫冷云海手里,二哥一定很乐意借这个机会痛踩南宫两脚。」递上手里的信封,洛淮道:「你也知道,四哥这人素来不喜与人打交道,身边可信任的人实在太少。」
流飞点头接过,打开一看,为那满纸的墨字惊骇地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确定要这麽做?」如此一来,南宫两位王爷一定会锒铛入狱的,若本来就恼着重楼的圣上心头再烧上一把火,搞不好就……
「三哥和老八不会有事的。因为花樊篱会给他顶着。」洛淮起身整装道。
「那花相岂不是……」
「定斩无疑。」
「为什麽?」他们不是多年的挚友吗?为什麽要用怎麽狠的招数对待彼此。?
「是他先逼我的。」花藩篱明知这状一告,本就等着抓重楼小辫子的龙帝根本不会放过他。重楼已连降四级,再出了这事,就等於放弃了多年来所有的努力。无论重楼走之前有无将这个重任交托於他,他都不可能坐视重楼走至这一步而不闻不问的。
无论濯雨这麽多年来到底对他抱着怎样的心思,在那个下雪的晚上,在他就将消失在这个世间上时,只有重楼向他伸出了手,把他揽进了自己的羽下呵护疼惜着。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却如此糟蹋,定要我在两难中做出选择。那我就如他的意,与他一同下地狱。」洛淮扭紧了拳头道,「四哥还顾忌着兄弟之间的情意,我可不会。若他执意要用四哥来开道铺路,那我就先把他们扯下水去。」
他曾经为了南陵的一袭话而动摇,那也只是因为一时地震撼。
也许濯雨确是用属於自己的方法来表达着他对他的关爱,但他终究用错了方式,他的心始终空缺着,只有重楼用漫长的岁月不停地填补着那无底的漏洞。
他搭上他的肩,重重嘱咐道:「一切就拜托你了。」
「是。」流飞单膝跪地,目送着他步出了藏冬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