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都会古董奇女子
我很平凡,是那种走在路上看起来跟大家都长的很像的都会上班族。我搭捷运上班、下班,每天准时回家吃晚饭,偶尔有几天会下了班跟同事打打牙祭、逛街。
『奇女子』这三个字绝对跟我没有牵扯。
台北捷运淡水线的竹围站,是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个起点,我会先买好工商时报跟早餐坐捷运。到了台北车站後,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接着我将会窜进昆阳线,继续搭乘捷运坐到忠孝东路上的一个大路口上班。
今天跟每个早上一样,准时七点四十分,我踏进捷运车厢的第一个动作,是找一个可以观看风景的好位置。
通常在竹围站已经没有什麽位置可坐了,而对我这样一个上班族来说,每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时间,实在是已经多到可以孵出好几个篮子的鸡蛋了,所以这二十分钟的车程我宁愿站着,以免屁股越坐越大。
但我可也不想站在正中央跟人白眼来白眼去,我靠在门边,提着早餐摊开工商时报。事实上我根本看不懂工商时报在说啥,报纸是买给我的同事阎萍,我顶多就翻翻关於生活资讯类的新闻版面,好打发在捷运上的时间。
不过今天很不凑巧的,我的对面站了一个让我没办法专心摊开工商时报、好假装知性般地阅读宛如天书般财经消息的对象。
他跟我一样靠在门边的压克力板子上,与我一同倚着不开的车门,活像是一对门神。他高挑的身材撑起了剪裁得宜的铁灰色西装,浅灰色的衬衫上打着深绿色的领带、头发整齐光亮,鼻子上架着斯文的无框眼镜。身高高我不少喔,以致於被他盯着看我有点压迫感。
不,那压迫感跟身高无关。
「依你看,今天的股市会如何呢?」啧啧…这个声音好啊,清楚响亮但是不刺耳。
呃?他在跟我说话吗?抬起头来,这男人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没错,他的确是在跟我说话。
「照昨天收盘的情况来看,今天会开低走低。」我瞄了他一眼,继续若无其事的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
「喔?怎说?」
怎说?我咧。
我怎麽知道怎麽说?我只是随便把阎萍昨天跟我讲的话回应给他而已啊,工商时报只是我每天顺道从巷子口的便利商店买一份到公司给阎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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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鬼,你看着吧,我今天把我手边的股票脱手,绝对是有我的道理的。』
阎萍都叫我「潘鬼」,因为我叫「潘贵仪」,她说「潘鬼」可爱又顺口。
阎萍又一屁股坐在我的办公桌上,在跟我大谈她的股市战国,我正在网路上的某个女性网站专心养我的男人。
这年头,在网路上养个小男人是很多粉领族的娱乐。高兴就送他虚拟礼物、不爽就踢他两脚、不然就FIRE他换人养看看,真是威风啊。
我只会在网路上这样对虚拟的宠物耍威风,阎萍可不是。她身边的男人对她来说就像我在网路上养的宠物。「男宠」,是她的用词,这样的字眼让我想到「武则天」这样的历史名女人,後宫佳丽三千,都是男的。
阎萍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小富婆,年纪轻轻就懂得炒作大市场,把生活规划的样样不缺,唯一缺的就是男人。
啊,应该说老公,她可是不缺男人的,只是她男人没有多到三千就是。
『哼哼,大盘已经薄弱到这种地步,政府想护盘也不容易啦,明天铁定跌,你看着好啦。』阎萍颇为得意的给我上了一小课,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给她一个回应。
『不懂耶。』
不懂归不懂,傻人总是有傻福,每当她小赚一笔,都会带我去吃好康的,然後让我看着她大肆血拼。
『你也该看看投资的资讯啊,你都几岁了?干嘛一直呆呆的领死薪水啊?就算没时间没胆子玩股票,好歹买个基金放着嘛!』
每次阎萍赚了钱,都会这样对我罗唆。
『领这样的薪水有何不好?起码稳定,稳赚不赔。』我这样的温软的想法被阎萍说成是「自甘堕落」。
『起码多赚点钱之後,你可以多花点钱打扮自己一下啊。你总不会一直想当懒惰的老姑婆吧?你都29岁了耶,对自己好一点吧。』
『已经是老姑婆了,再怎麽打扮都不能改变我是老姑婆这个事实。』我瞪了她一眼,不以为然的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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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可好,我真後悔不听听阎萍的话,多去研读一下股市资讯、多赚些钱好花点功夫打扮自己,难得我这老姑婆有人要搭讪了,而且对方还是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饭票!却苦无对策!
更惨的是:今天还没上妆!头发昨天也没洗!眼睛还因为昨天半夜看了「麦迪逊之桥」哭肿了点!哦哦,老天爷今天故意跟我作对吗?
怎麽说…他问我怎麽说,那我要怎麽说?抓着报纸,我故做镇定。
「因为外资的庞大卖单,造成昨天收黑盘,即使稍晚政府放出基金护股的消息,还是没有多大的助益,因为现在的大盘底子已经太薄弱……。」
我把昨天阎萍跟我说的话全数照本宣科出来,然後我心虚的拉拉报纸,假装翻开另一个版面,其实是把眼神躲到窗外去,啊,到底要多久才会到市区啊?
「欸?不错嘛,你蛮有概念的。」
可是真该死,他的声音真的是不错。耶?他说我有概念?我猛力撤下自己手中的报纸,睁大眼睛看着他。
「真的喔?我有概念?」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脸上突然出现的些微扭曲,我就知道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又自打嘴巴、说了等於承认自己刚刚全都是乱掰的话了!
上帝啊……。
经过了一瞬间的尴尬,那张饭票…啊不,那个男人开了话匣子。
「你在哪里上班?」
「营周电脑,小公司啦。」
然後我们交换了名片。我盯着他的名片,那上面的『执行副总唐尚严』几个字让我眼睛有点张不开。
而且这位唐先生还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副总!并且就在我们公司的对面大楼里,那那懂闪闪发光、巍峨气派的『常生证券』。啊呀,那刚刚我说出那番话真的是鲁班面前弄大斧了,不过他似乎不以为忤,对於我方才捷运上的胡言乱语,也许他当作很可爱的表现吧?
「你看不出来29了耶,你看起来蛮娃娃脸的,很可爱啊。」
会这样说,应该是不讨厌我吧。
男人会喜欢比较笨的女人,不过是要该笨的时候笨。阎萍这样跟我说过。什麽是该笨的时候?大概就像刚刚那时候吧。
不过接下来我似乎是不够笨了。还是该说,笨过头了?
他约我一起去公司附近的咖啡店喝个咖啡,毕竟上班时间还早,一起搭上昆阳线,下了车後我们一路上并肩走着,依然是谈得还算开心啊,直到……
「潘小姐,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呃…没有呢。」
他竟然问起我的感情生活了!噢!上帝真是眷顾我啊,可知道这是难得的恩泽呢!活了29年,被男人问起感情生活的次数我用一只手就算的出来了,更何况是这样高档的饭票!
「是喔,可以冒昧问一下分手多久了吗?」他笑了笑,真是该死的帅啊!「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好奇。」
我想到我一向空白的29年青春。
「我…我没交过男朋友…」然後还不忘记羞涩的一笑。
「喔…这样啊…。」他楞了一下,笑了笑。
「是啊…。」
突然气氛有点僵,是因为等红绿灯的关系吗?我觉得太阳也好晒喔,有点晕。
「真的从没谈过恋爱?不会吧…?你也…年纪不小了耶。」
也许30岁的他,战功彪炳,不过,那是他。
「我觉得谈一次恋爱就定下来不是很好吗?」我认真的回答,怎样?我是好女人吧。哦呴呴呴…像我这样认真看待感情的女人哪里找啊…?
「呵呵,也许吧。」他只是笑着不再多话。
然後他推说想起早上有事,早点到公司的好。
他却没料到,我随後在同一街角遇见他,只因为我想要带杯咖啡进办公室,却好死不死被我听见他跟偶遇的男性友人谈话。
『有没有搞错啊?都29岁了还没交过男朋友,也一定是处女罗?』他的朋友带点嘲虐的口气。
『应该是吧,看那个样子…古板又传统,态度紧张的好像没被男人搭讪过,应该是完封的。这年纪的女人,如果又长的不漂亮,大概也只能用贞操追求幸福吧。』
这位唐先生语调轻松的像是在谈论「铁狮玉玲珑」的话题一样。
『好像是唯一的价值了喔?』
『应该说:这种女人真可以说是都会奇女子了…真是少见的古董啊。』这个…这个姓唐的!
他们笑呵呵的走向他们的办公大楼,我就楞在那里,久久无法反应。
我是29岁,我还是处女,就表示我没有魅力到只有这点价值吗?!我是都会古董奇女子?!
我跌跌撞撞的逃离现场,还在进公司时因为失神把我的早餐打翻在电梯里。
这男人是瘟神啊!一大早遇到这家伙就注定了我一整天的不幸!
「好个玩心浓重的死家伙。」阎萍突然一把将那名片捏紧,「会有这种想法的男人,第一呢,绝对不是处男,嘿嘿。」
去…这我也知道。我懒懒地趴在桌上,觉得百无聊赖。
「第二呢,就是他有论及婚嫁的对象了,不然就是还不想结婚。」
「怎麽说?」我依然趴在桌上,只是把眼睛往上抬。
「要玩嘛,当然不要去找上不好开发的…处女呀。」阎萍像是抚摸小狗一样摸摸我的头:「万一惹上处女,对方又刚好是会认定终身的女人不就麻烦了?」
嗯,好像是有点道理。
换做是我,也会希望对方真的变成我的私人饭票吧。更何况,他也是经济能力、外表看起来都还不错的对象。
可惜的是,嘴巴跟大脑都太贱了,等於零分。
唉。我抓抓头,坐起身来,打开电脑主机,想去把我的宠物男人痛打一顿以资发泄。
「算了啦,这种人…真是…算我今天看走眼倒了楣吧。我还是乖乖工作,免得被人说我除了是…古董处女以外,没有其他价值。」
「唉唷,拜托,女人的价值又不是由男人来判断的!也不是由金钱或是工作,更不是那张膜。」阎萍敲了一下我的桌子。
可是,我的确也是由对方的外表、穿着跟言行判断他这个人啊。
他的西装笔挺、温和笑脸、跟後来的嘲笑语气,就让我情绪上上下下地判断好几次了。
「像这种自以为可以判断女人价值的男人啊…哪有这麽简单就放过他?哼哼…。」
呃?我转头看看正要滑回自己座位的阎萍。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我也有情窦初开的美好年代啊,只是大多是悲剧收场的单恋情况,要不呢,就是连开始都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那种暧昧的感觉只是升起,却没有再继续发展。就像前几天在书局翻到一本小说,便结结实实地说中我的心声。
『一段爱情最美丽的地方就在眉来眼去、暧昧不明、成天想着他爱不爱我,见到面却要假装自然的时候。』(注1)
可是…可是怎麽「假装自然」到最後,却真的什麽都没有了?
一路上国中、高中、甚至是大学的同学、开始工作之後的同事……前前後後加起来,我也有不少「暧昧」的对象啊,这是要怪我胆子太小?还是对方也太闷?
大学同学当了兵後就失去联络到如今,同事离职後也很自然而然的断了音讯。这些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彷佛不曾存在过!只有在接到红色炸弹的时候,这些人又像萝卜一样的冒出头来跟我要红包。
我……我连初吻都是在前年的庆生会上被阎萍夺去!
『我咧!你……初吻!?』那时的阎萍一边帮我擦掉我嘴巴上糊掉的口红--她的大红色--一脸讶异又抱歉。
疯狂的庆生派对,我这悲情的寿星含着眼泪,告诉那时算是新进同事的阎萍这个事实。
那时才27岁的我,第一次品嚐到接吻的感觉,却是给了一个女人。虽然她美艳、富有魅力,但毕竟是个女人哪!
啊…我的青春、我的绮丽幻想……。
『好!为了表达歉意、负起责任,我会替你找寻第二个接吻对象!』
啊啊啊,免了吧……我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这个谈过无数次恋爱的23岁小女生,她竟然还在安慰我:『没关系啦!舌头没有伸进去都不算!』。
舌…舌头?!
当初的23岁小女生,现在变成我座位前面那个25岁的风华正茂成熟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赚一笔小钱,然後开玩笑的说去街上打猎吧。吃吃喝喝一阵下来,除了饱满的肚子、日渐茁壮的泳圈,没有什麽成果。
我的嘴巴除了牙刷、杯子、食物以外,没有再接触过任何人的嘴。
「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吧。」这个夺走我初吻的女人,又敲敲我的桌子跟我下达这样的命令。
大概是今天又小赚了吧?我看着餐厅电视上的大盘红光满面,这样判断着。
好吧,那麽今晚我就去化悲愤为食量吧!就算是古董,也要当有生命力的古董。
注1:林心红『暧昧』--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