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春日暗潮(二)
定邦的出生後的第三天,她便随义兄奉胜昌前去向邢震英道贺。齐淮礼说要等坐完月子和丈夫同去酬神,邢震英答应了妻子的请求,但一问起邢震洲的事,所有的人都一脸无奈。
原来,邢震洲将新婚妻子连彬瑶迎回府中之後,两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圆房。连彬瑶成为侧妃,但为让她免於委屈,邢震洲特意赐了她一个「懿夫人」的封号,示意众臣仍要以大妃之礼相待。二人虽然时常在一起,却相敬如宾,看起来不像夫妻,更像是朋友。然而,即使他们的关系处得再融洽,外府的家臣和内府的宗亲们最关心仍旧是连彬瑶的肚子,她那边迟迟没有好消息,大领夫妇都免不了被人说闲话。有的宗亲甚至提出,要是到了明年,懿夫人还没有怀孕,恐怕得让邢震洲再娶一位侧妃。
「伯宗大人,太夫人来了。」
门外传来丫环的禀报,邢震英放下手里的书卷,见鬓边已斑白的母亲贺夫人缓步走了进来。
自从邢震洲继承大领之位以後,依照规矩,作为伯宗之母的贺夫人不能再住在大领府,被送回了娘家新涟的贺府。她间或能来鹤平看几次孙儿,但每次见到儿子和儿媳,还是会说邢震洲的不是。这一次再来,定邦已经三个月大了,贺夫人看到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又多了一番欣喜。
「瞧我们定邦长得真乖巧,我越看这孩子,就越觉得他是大领的福相呢。」贺夫人一面触摸着孩子的小脸蛋,一面眉开眼笑地望望儿子。
邢震英连忙打断母亲的话:「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定邦是邢家的小公子,但毕竟是旁系出身。将来继承大领之位的,只有震洲的儿子,您这话要是被震洲听见……」
「震英,你怎麽到现在还喝着震洲的迷汤啊?」
贺夫人抬头瞪了儿子一眼,叫来乳娘先抱定邦到齐淮礼那里去,关上房门。
「震洲那个大领之位是怎麽来的,你不会已经忘了吧?像他这样一个煽动武将们逼死亲爹的人,你凭什麽还要对他俯首称臣?」
「娘,爹的死怪不得震洲,为什麽您每次来,都非要提这些事呢?」
「儿子,你就真不明白娘的一片苦心吗?是,你跟淮礼都是大善人,都有一颗比大海还宽阔的心,但有光也得有影子,为了定邦的将来,娘心甘情愿做你们俩背後那个黑影。听着,等定邦满了一岁,你就把他交给我,让我这个奶奶亲自抚养他长大成人。」
邢震英看到母亲坚决的表情,心头猛地一跳。母亲要抚养定邦,分明是想从小给孩子灌输复仇思想,好让定邦长大後夺取大领之位。他不是不明白大领家族存在着直系和旁系的斗争,但母亲的这种思想实在可怕。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卷入权势之争,并非他是个淡泊名利之人,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邢震洲的性情。那个曾经输过太多次、受过太多压迫的青年,只要赢了一次,就会竭尽全力使自己不再打一次败仗。
「娘,您还是回去吧,定邦的事我自有主张。」
无奈之下,贺夫人憋着一肚子闷气离开了。阳光悄悄落在後窗旁边,一个长长的人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长廊里……
黄昏时分,斜阳悄悄落在了山的彼端。人们常用夕阳来比喻花甲老人,然而却不知道正值青年的邢震洲自从梓京回到鹤平之後,每天几乎都要对着夕阳发呆。
「大人,懿夫人已经命人备好了酒菜,特地命奴婢来迎大人回府用晚膳。」拜伏在他身後的是连彬瑶从归冕带来的贴身丫环晨露。
「辛苦你跑一趟了,只是我现在没什麽胃口,想在这里多待一阵,你回去告诉夫人,让她不用等我。」
邢震洲依旧如以往一样用和气又充满关怀的语调对她说着话,晨露心里却不自觉地为夫人感到酸楚。这对表面上和乐融融的夫妇,背後有多少难言之苦,外面的人恐怕都不会相信,那位温柔贤德、才华横溢的懿夫人依旧还是处子之身。
「夫人说……请大人保重身体,」晨露说罢,躬身拜别。
邢震洲这才回头朝她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请他保重身体,这是连彬瑶嫁过来之後最爱和他说的一句话。他觉得自己愧对她,但要他硬着头皮去和她圆房,他还是做不到,即便是在国事操劳之後,搂着妻子坐在窗前温存一会儿,他连试都没试过。和妻子睡在同床而眠,脑海中却是别人的影子,又如何去和妻子生下子嗣?他仰望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叹。
「为什麽到了现在,你还是无法领夫人的情呢?」冷星桓的声音忽然响在不远处。
「星桓,记得我们以前在净坛山上,一直都喜欢两个人坐在『甘苦石』上看日出,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竟然变成了我一个人看日落。」邢震洲没有回头,话语中带着讽刺的意味。
「震洲……」
「如果你是和我谈公事,就别这样叫我,我最近似乎喜欢听你称呼我为大人。」他生硬地说着话,但他内心始终明白,对於这声「震洲」,自己根本没有抵抗力,才会连忙打住。
「这件事应该是你的私事吧,不过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否也能算作公事呢?」
冷星桓抿了抿嘴唇,停顿了片刻。
「今天我去跟夫人讨教凤鸣琴,离开的时候偶然看到贺太夫人去探望伯宗大人和小公子,无意中听到了她对伯宗大人所说的话。原本我并不是一个爱在别人背後说是非的人,但若是小公子真被太夫人抱去贺府抚养长大,将来会演变成什麽状况?」
「大娘想把定邦抱去贺府抚养?不错嘛,那麽你觉得我该有所行动吗?比如尽快跟彬瑶生个儿子,好指定他为下一任的大领?」邢震洲开始是吃了一惊,但立刻镇定了下来,脸上露出冷笑。
「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自然不需要什麽事都问我的意见,尤其是对大领家族继承人之争这种事。」
「没错,现在我虽然是大领,但这个位置仍然有人在虎视眈眈。我相信大哥,却从来没相信过震云和震东两个兄弟,至於大娘、三娘、四娘还有那些宗亲,更加没信任过。所以就算我继任了大领,伯宗的名份也只给了大哥一人,震东和震云到现在还是单纯地作为家臣而已。至於下一任大领的继承人,我从一开始已经决定要传给定邦,所以不用你来操心。」他说得极其稀松平常,声调中连起伏也感觉不到。
冷星桓忽然站到他面前,蹙起双眉,「你想传位给定邦公子?是为了报答伯宗大人曾经对你的恩情吗?这个大领之位来之不易,你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十分,可这时候你却偏要意气用事,恕我过分地说一句,你分明就是在跟我赌气。为什麽?为什麽每次单独面对我,你总是要在意那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事,难道你离开了军营,就真的会失去在军中升帐时那种魄力和威严吗?」
「赌气?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在跟你赌气?星桓,你当真完完全全了解过我这个人吗?刚才的那一刻,我得到了答案,是没有。我终於明白了,你兴许真的对我有感觉,可那感觉并不是喜欢平凡的邢震洲,而是喜欢化身为霓月之神的霸主邢震洲,对不对?」邢震洲盯着她的双眸,苦笑道。
「随你怎麽想,反正我还是那句话,请把你心中的那份爱分一点给夫人,哪怕是一点点也好,给她一个孩子,给你们彼此一个机会。」冷星桓低下头,似乎不愿抬头再看他。
邢震洲突然哈哈大笑,他什麽也没再说,一手打开摺扇,一手拔出了腰间的覆雷剑,竟就着山风吹动的节奏,模仿驱煞舞的动作,哼起小曲舞动起来。夕阳落下山去了,天的彼端,无比昏暗。
「夫人,大领大人回来了!」
连彬瑶刚铺好床,只见晨露和一个近侍扶着邢震洲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前厅。好不容易,两人才把他扶坐在了躺椅上,邢震洲满脸通红,身上散发着刺鼻的酒气,显然醉得厉害。可是他并没晕过去,大冷天里还坐在那里一个劲摇扇子,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好热」。
「晨露,去倒杯解酒茶来。」
「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