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保定尔(4)
嬷嬷离开。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如烟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
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麽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麽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麽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麽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麽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後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於是各人归坐。
如烟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一会儿,展眉笑道:「拿纸吧,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如烟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
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
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嬷嬷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嬷嬷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
金琥带头回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
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
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麽我也头晕起来?」
金琥宝巾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
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如烟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罗?等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先生去。」
如烟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自己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自己使眼色呢?这该怎麽接才好?
说起来,小郡爷对如烟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自己抛头露脸。而她,却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挣下一席地位。
她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麽行?先前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声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
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助不可轻失。
所以如烟赶紧回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如烟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如烟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麽要改呢?莫非……
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後,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如烟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
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里就抹哪里。」
这真是笑话。
如烟知道自己纵然聪颖,有才华,但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麽放心放胆的要她改,愈加坚定了她原来的推断。
她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悦之色,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後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後,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
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如烟的手,就她手中笔管将最後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乾净暖和,面庞在如烟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涂抹的忧伤。
她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後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麽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嬷嬷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嬷嬷这麽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做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嬷嬷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如烟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麽样了。」
如烟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她。
如烟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嬷嬷寒暄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读书,什麽字帖没换着临摹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如烟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也许他後头还有什麽要紧的事,跟嬷嬷商量。但她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麽举步、怎麽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资讯,尽人事听天命!
走了几步,如烟停住:这路径不对。
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如烟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如烟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为何先前又不说?这麽突来的变数,是福还是祸?
如烟心念转换:如果是小郡爷想对她不利,她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她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於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传来一个声音:「你问这个做什麽?!」
如烟与善儿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麽,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
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麽呢?」
如烟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嬷嬷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後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
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
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若有什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
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如烟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然而她自己又有什麽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如烟继续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市声渐渐盈耳。
在推门前,如烟含笑想:总不是要从视窗系绳子下去,放自己逃跑吧?
推开门,她就「哗」的吸进一口气,想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锻、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
就那麽铺着、展着、摆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着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就是要如烟惊喜一场的,见她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介绍:「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那些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岂不被人欺负。你看着,看中什麽拿什麽,其他还有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裁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制好就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