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个小孩被纪德的眼神刺得下意识想往后躲,但一想到比自己更弱的兄弟幼妹还在身边,又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企图挡在家人面前。
然后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叫做治子的黑发少女按着脑袋,全赶到了后方。
没长大的小鬼都后头去,长姐还在这呢!
纪德瞥了眼几个孩童的互动,眼神冷漠,但也没有开口催促。
“我看到了,你们腰上的枪。”
黑发少女的嗓音响起,在空旷的福利院内回荡。
纪德猛地抬起眼,目光落在治子的脸上。
一股无形的压制力在建筑内弥漫开。
没有人说话,孩童们小鸟似地依偎在治子的身边,像是想要通过这个方式,给予他们的长姐勇气。
治子感谢地抚摸了下其中一名男孩的脑袋,苍白的脸色重新镇定下来,迎着对面男人的气势继续说道,
“那把枪……叫做「graugeist」对吗?”
“灰色幽灵,很久以前欧洲战场被淘汰的古老型号。
黑发少女说着轻轻吸了口气,扬起头,对上纪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父亲,曾有一把一模一样的枪,他的名字是康奈尔·伯纳德,大叔,你见过他吗?”
白发男人一愣。
遥远的记忆如同一本尘封的相册,被一只手抖落封面的灰尘,再一次生动地浮现在他眼前。
康奈尔·伯纳德。
他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他的副官,曾经陪伴着他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战火。
然而讽刺的是,伯纳德没有死于敌军的子弹,而是倒在了被祖国扣上【战争罪犯】的当日,他们被迫开始逃亡的路上。
在那则‘停战协议’消息传来的前一天,他的副官还对着一张相片呵呵傻笑。
照片上是一名亚洲女人怀抱着一个五岁大的女童,对着镜头,笑容温婉。
“很可爱吧?嘿嘿,那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在战场上冷硬如棕熊的男人,也会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他摸了摸鼻子,语气里充满了掩盖不住的期待,
“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就去日本找她们。”
“我和妻子说好了,到时候,就用我的退役金和她攒下来的积蓄,恋人一起开间小小的料理店,一起守着小姑娘长大。啊,还有女儿的嫁妆……啧,也不知道会便宜哪个臭小子。”
“六年了,已经是十一岁的大姑娘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我……”
副官叹息着,对着营地跳动的火光,小心地摩挲相片上妻女的容颜,对长官第一百零一次地絮叨起关于未来的计划。
还贴心的表示,会在自家餐馆给他留一个位置,务必常来光顾下属的小本生意。
——然后再吃一次,你那能把行军饼干烤成铁盘的手艺吗?
彼时,安德烈·纪德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
即使相同的话他已经听到耳朵快生茧了,但作为贴心的上司,还象征性地忍耐了三秒,然后拔腿走人。
任由一众下属,在他背后发出胆大包天的哄笑声。
纪德以为这不过又是众多行军中的一个日常,只是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
…………
“我!还有我——”
男孩拔高的声线,一瞬拉回了纪德飘远的思绪。
白发男人低头看向说话的男孩。
——是那个被他吓哭的孩童,似乎是叫‘真嗣’。
真嗣抱紧了怀里的玩偶,从黑发少女身后探出一颗脑袋,
“我的爸爸名字是彼德·杜布瓦,黑皮大叔……你,你见过他吗?”
男孩的发言仿佛是一声信号,剩余的四个男孩相继开口,报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姓名一股脑涌入纪德的耳中。
他们有的是已经逝去的部下,有的则是其他部队的士兵,唯独相似的共同点,是这些名字的所有者,都再没有从炮火中走出来,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场战争的焦土里。
而现在,轮到纪德本人,再一次面对昔日战友的遗孤。
白发男人无言地望着眼前的孩子们,脸上冷硬的神情如同裂开了一条缝隙的面具,隐隐透露出底下的狼狈和无措。
……会是陷阱吗?
不,那场战争的真相是各国的耻辱。
他们恨不得所有相关人员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参战士兵的名单,更不可能公之于众。
更何况,还尽是一些等级再普通不过的士兵。
除非是真正知情的战士或家属,否则不可能会……
纪德的大脑一片混乱。
不同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乱窜,又在某一时刻尽数消失,汇聚成孩子们期待炽热的眼神,和共同的问题——
“我们的父亲,他还好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战争……
纪德感到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动半分。
这些……
白发男人动摇的目光在孩童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这些都是,曾经战友的遗孤。
直至现在,安德烈·纪德才终于明白,这些自小在街头流浪,无论是警戒心还是生存意识,都被打磨到极点的孩子,会接纳一个陌生的成年人,出现在他们的庇护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