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门之士[科举] — 第117节

正文 寒门之士[科举] — 第117节

盐事柳贺原本不打算掺和的,他毕竟是地方官,而食盐可以说是一方经济命脉,又与阁部重臣息息相关,张四维、王崇古与马自强中拉出任何一人,柳贺都得罪不起。

内阁三辅、礼部尚书与刑部尚书,这三人可谓是大明朝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柳贺恐怕也要被流放到贵州去了。

但这一年来,他案头已查实了数起贩卖私盐案。

盐运司衙门在扬州府城,但扬州下属州县中,盐业以兴化县为主,其余则集中在泰州、盐城等地,私盐的贩卖,主要就是盐场的灶户等私自将盐提取后贩卖给生活贫困的百姓,柳贺查实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案子。

不过在大明朝,律法对贩卖私盐的惩治极重,《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军器者,加一等,诬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斩。(注)

在这一条上甚至没有对贩卖私盐数量的规定,即只要犯了,小犯还是大犯,都是一样的大罪。

但事实上,私盐的贩卖,由灶户而起的毕竟只是少数,私盐的获利主要还是由大户及一些官员获取。

但案子既到了柳贺手里,他又不可能不查实,其实柳贺心中有预感,事情恐怕不是百姓贩卖私盐那般简单,若是涉及到盐事,盐运司衙门那边按理说是不会让柳贺插手半分的,但眼下盐运司衙门却一动未动,似是等着看柳贺反应一般。

他也有些犹豫,就连张居正暂时都未对盐业下手,他贸贸然行动,会不会是嫌自己命太长?

柳贺便喊来了姜通判,令他将近些年府中有关盐税收入的文书、案件等全部拿过来,柳贺从二十年前开始看。

其实自嘉靖年起,民间贩卖私盐的现象就屡禁不止,一方面是因市面上流通的官盐数量少,官府收盐有定数,盐场的产量若是超了,灶户手中自然会留有私盐。

还有一部分则是盐商收盐后却不去官府报税,经过官府文书认定的盐才是官盐,不经认定的则是私盐,嘉靖四十年以后,私盐贩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和吏治败坏有关,也因严嵩揽权,任用了鄢懋卿这样的大贪官管盐政。

柳贺看文书极快,不过几日就将涉盐运的文书看完,即便不看文书,柳贺也对扬州府如今盐运上的事宜有些数,他这知府毕竟不是白干的。

他不由叹了口气:“府中怎么都是些麻烦事?”

但柳贺猜,若非扬州府中麻烦事多,张居正也不会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

他甚至会想,张居正打发他来治河,究竟是要他跟着吴桂芳身后学,还是想趁机让他在扬州府转正,完成从过江龙到地头蛇的转变呢?

一国首辅的心思着实难猜,但张居正既让他留下了,不干出点名堂柳贺恐怕也回不了京城。

柳贺正托腮思索,顾为却自院外进来:“府台,京中有信到。”

果然是张居正的密信,柳贺关于商业及清丈田亩的文章都送至京城,算算日子,张居正的回信也差不多该到了。

柳贺展开信,张居正依旧言简意赅,他没说听取柳贺的想法,也没说不听,而是如十万个为什么般,又询问柳贺对开海禁的意见。

柳贺:“……”

首先,他不是百科全书。

堂堂张相,是不是觉得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每日闲到没事做?

他很忙的好吗?

想要答案,詹事府少詹事可换。

第155章 有何益处

但不管怎样,张居正的来信由不得柳贺不重视。

不夸张地说,满天下的官员如今都渴望得到张相看中,有张居正提拔,官升三级都不是梦。

能得张居正来信的,怎么也算是张居正的“私人”之一。

当然,在朝官员中,将柳贺看作张居正“私人”的仍是极少数,毕竟张居正一脚将柳贺踢去了扬州,对一位翰林来说,这可谓是断人前程的大恶事,因此结成死仇都很有可能。

不过刘台一事,张居正偏偏又采纳了柳贺的提议,实在叫人不明白这一对座师门生究竟是什么情况。

柳贺自己觉得,他与张居正的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坏,但亲近是注定亲近不了的,他与张居正彼此心中都有数。

但他在扬州知府任上也的确受了张居正不少照顾,无论是治河还是商税事,若无张居正的支持,柳贺是绝对无法推进下去的。

地位到了张居正这个层级,柳贺不需要他发生支持,他只要不反对就足够了。

柳贺于是又开始分析海运这件事,海运是隆庆朝的一件要事,但自张居正上台后,海运虽未明确遭禁止,事实上却已不再继续开展了。

对于眼下的大明朝来说,海运的重点其实并非与海外国家的贸易,毕竟眼下工业化时代还未开启,即便有海运,走的仍然是朝贡的老一套,能用来贸易的也不过是丝绸、茶叶、陶瓷这些大明特色的产品。

事实上,海运影响最大的是白银。

嘉靖以后,大明朝廷与民间对白银的需求愈发旺盛,朝廷却没有那么多的矿山可供开采,若是开放海运,海外的白银流入,自然会对大明的货币流通产生影响。

柳贺一边写一边叹气,他一个纯粹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生,苦读四书五经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为改革及经济政策出谋划策,实在是……帅者多劳啊。

无论如何,张居正既然来问他,那必然也是涉及国计民生的要事,柳贺自然不会随口敷衍纸上谈兵,他的责任同样重大。

这一篇文章,柳贺又是写了数日才将之完成。

……

虽因写文章耽搁了一些时日,但柳贺还是将扬州府中近些年来私盐贩卖的情况给摸了个底,他之前的历任府官,吴桂芳在任时还好一些,的确抓了几个豪强惩治了一番,可其余几位扬州知府皆是抓小放大,百姓与灶户贩私盐,他们必严厉整治,该打板子打板子,该服役的服役,但对大户贩卖私盐的情形却是能放过则放过。

当然,这是地方官员的通病,柳贺即便有想法却也无法指责。

他是翰林官出身,是当今首辅门生,又任过帝王师,地方士绅若是对他动手,天子及内阁都不会轻易放过,毕竟大明朝也是有陈谨这位状元的先例在的。

先前曹大章状告盐商,即便盐商无错,曹大章官声也差,可曹大章的结果是被贬为民,那盐商却是倾家荡产,求告无门。

其余官员没有柳贺这样的后台支撑,地方盐商的势力又强大,官员若性子软些,很大可能会选择同流合污。

柳贺方命人去查实情况,那一厢,新任的府通判彭烈便来访:“府台大人可欲整饬盐事?”

彭烈是浙江湖州人,原先的程通判在养济院实在干不下去,加上柳贺挖出了他任钱粮通判时的许多过失,他便被贬了官,去山东某县任县丞去了。

从风光无限的府通判到八品县丞,其中滋味自然难言,可程通判自柳贺上任时便和柳贺不是一条心,柳贺还查出,他上任时,程通判还将府中商定的要事出卖给了士绅,这柳贺自然更不能容。

程通判被贬了官,彭烈便接了他的职。

一府通判负责的往

往是钱粮、田税、水利,诉讼等事,府中钱粮之事如今交给了姜通判,彭通判便辅佐柳贺管河、海、水利之事。

刘同知如今已经半退不退,柳贺也不愿令他一个退归之人牵扯进麻烦事,府中要是如今都归柳贺、彭、姜二位通判在管。

彭烈这般来问,柳贺心中已有不悦,盐运非彭烈分管之事,这段时日他却常常追问,叫柳贺觉得他有些分不清主次。

对彭烈的追问,柳贺只道:“此事恐怕与彭通判不相干吧?”

府中也有人向柳贺告密,说新任的彭通判与府中富户等走得太近了。

柳贺算是将扬州府中的富户、士绅等压服了,因而这一年来,府中若要建河坝、河闸等,府中富商纷纷慷慨解囊,彭通判上任之初便体会到了富户们的热情,久而久之,他与这一众富户、士绅自是愈发亲近。

察觉到柳贺的不悦,彭通判不敢再追问,但他毕竟受人钱财,什么事都不做似乎也不可行,彭通判便觑着柳贺神色,之后再小心翼翼地退下。

“通判大人,府台可说了什么?”

彭通判刚回府,便有人聚到他家中问。

彭通判对于柳贺是否下定决心整饬盐事也并无把握,他还分管着诉讼事,柳贺查阅贩盐的案卷时,彭通判默不作声地将这些案卷记了下来,案卷中的内容,他也一字不落地告知了这些盐商们。

“柳三元究竟意欲何为啊?”一位盐商思索道。

彭通判道:“府台恐怕要如前几任知府般,抓几个贩盐的灶户吧。”

听闻此言,彭通判家中的盐商却轻轻摇了摇头:“柳三元年轻气盛,只几个灶户恐怕满足不了他。”

“何况柳三元如今权柄日盛,便是王盐司见了他都要暂退一射之地,若是被他查实贩盐之实,他不会轻易放过的。”

府中盐商大多与柳贺打过交道,也在柳贺手上吃过亏,就因为柳贺在任,他们每年都要交出大手笔的商税,给了这么多银子,换成别的官员,恐怕早就对他们客气亲密,可柳贺待他们却仍是一般。

这位知府老爷着实很不好对付。

“此前商税事我等倒是可以退让,也算是给他柳三元一个面子,可盐事却是我等的命根子,难道就任由他柳三元肆意妄为不成?”一位盐商道,“彭通判,便请您再关照一二,日后到了京城,我等定会在张阁老面前替彭通判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彭通判大大咧咧道,“诸位莫要忘了就成。”

盐商们表面捧着彭通判,见他如此,心中却不由摇了摇头,这彭通判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柳三元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不过彭通判眼下对他们还有作用,他们倒不介意捧着此人,也算是在府衙中多一条线。

柳贺任府官后便将扬州府衙管得如铁桶一般,盐商的势力想插也插不进,好不容易来了彭通判这么个愿意为他们效力的,他们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盐商们观察,柳贺似乎真的是在查灶户们贩卖私盐之事,想及此处,他们心中倒也没有那么慌张了。

不管怎么说,灶户们贩盐是在明面上的,一查便知,可他们盐商私底下贩盐却很隐秘,毕竟想逃过官府侦察并非那么容易,必须得有官面上的人助力才行。

他们担忧的还是柳贺的性格。

柳贺这人看似无害,可观他行事,却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此前他在府衙审案时府中士绅已有所察觉。

比如那江西桥案,江西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生员,可为了将这人的案子做实,柳贺与兴化李家提前打好了招呼,李家公子竟亲自来公堂作证,除此之外,柳贺更是请动了提学御史傅孟春,可以说是一丝机会也不给江西桥。

之后商税之事也是如此,这人

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将扬州府众士绅犯过的错全部挖出。

当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奸诈小人。

因柳贺在扬州府中任主官,扬州士绅们对状元郎应当光风霁月的印象全部破灭了,家中办席听戏时,他们也不爱听状元戏了。

戏本子里都是假状元,真状元他们可是亲眼见识过!

因而柳贺才露出查贩卖私盐的苗头,扬州府中的士绅们都紧张了起来。

柳贺究竟会查到哪一步?他还能怎么折腾?

事实上,柳贺倒真没有府中士绅以为的那般一门心思盯在盐事上,他在给张居正的信里提到了这件事,具体办还是不办,张居正可以先给他一个章程,若真要办,靠柳贺一人之力单打独斗也不行,他必须要有个助手。

贩卖私盐损害的是朝廷的盐税,若张居正让柳贺动手,柳贺动手倒也无妨,此前商税一事也给了柳贺一个提醒——他觉得自己是在弥补朝廷的税收损失,可税收上来之后,给事中御史的弹劾折子就未停过,这反倒显得柳贺有些多此一举了。

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概就是如此。

盐事也是,若真要动手查,盐税定能多收上来一些,可这于柳贺本人又有何益处呢?

盐税他分不上多少,花用还是归朝廷,可得罪了大盐商及他们的后台,柳贺日后在官场上恐怕会寸步难行。

大明朝为何海瑞这样的官员极少?便是官至首辅者,又有几人没有私心?

所谓直臣、孤臣固然可贵,可直臣、孤臣是注定登不了顶的,尤其在阁部重臣皆由廷推、会推的情况下,非廷推的阁臣立身不正,即便入了阁,也会受到攻讦,可经廷推、会推者,谁人在京中不是朋党众多?

如海瑞这般的官员,会有官员在廷推中推他么?

第156章 王焕上门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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