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姑贺城外,经冬所积的残冰尚未消弭,又在昨夜覆盖上一层新雪。此刻雪后的阴霾弥散了一点儿,疏落的黑色枝桠间停着几只灰扑扑的鸟雀,自顾自地跳来跳去。官道上的坚冰被铲碎,复又因人踩马踏冻成崎岖的一层。顾秀沿陇上的雪堆里慢慢走着,她多年来避居帝京,甚少见得如此碎玉乱琼的风光,一时竟连凛风都使人神气清爽。虽自忖距离姑贺城还有一二里路途,却也不再用传送法阵,只是从雪地里徒步向城中去。
将近城门,只见人烟逐渐多起来,多是些附近的农户推着手车,也有赶马车到城中贩货的行脚商人。忽地一声马哨,数骑从城中并行飞奔而出,两边商人避让不及,都是手忙脚乱,更有一个老头年迈体弱,推车上的冬瓜白菜骨碌碌滚了一地。那数骑之中为首者见状一勒马缰,翻身下来,扬声道,“帮这位老人家收拾东西。”那三五将士喝了一声,七手八脚地就将散落的货物或搬或抬上去,为首的那少年竟颇有礼节,吩咐过亲卫,这边声气和缓地走过去向那老伯问候。
顾秀正在一旁,见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着银甲,眉目俊秀可亲,却还有三分熟稔,似是在何处见过。那少年原也要回身上马,瞥见顾秀目光停在他身上,又见对面衣饰不俗,绝非姑贺小城中能有,因笑道,“姑娘不像本地人,方才可有冲撞?小子先赔礼了。”
顾秀听他开口,这才忽而想起来当日城门之事,这少年似乎就是卫仪身边那个。她将卫仪救出之后,念及卫华三年前曾在军中效力,便差人送去了淞湖,交予阿渺庇护一二,不料竟也一并来了江北。她一念至此,微笑道,“我自京城来,往江北大营中送一样东西。小将军年纪虽轻,军纪倒严明得很啊。”
卫华少年心性,见这妙龄女郎言笑晏晏地对自己出言夸赞,心里便有些轻飘飘的,又听她说要去大营,因奇怪道,“姑娘往大营中去?可这是进城的路啊。”
顾秀道,“外人不知守军驻扎之地,故而先去城中询问一二。”
卫华爽朗一笑,“我等却不是外人,姑娘何不问问我等呢?”余下几名将士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卫华便道,“我等也是今日回营,既然同路,不妨捎姑娘一程,只是不知可有路引凭证?”
顾秀沉吟道,“来时匆忙,未及携带。只有一样信物。”语罢从腰间解下玉佩,刚好与那日她赠与阿渺的是一对,卫华拿着瞧了两眼,问道,“是交予何人为信?”
顾秀道,“面见叶帅。”
卫华心中暗自惊异,那枚玉佩他在叶帅帐下戍卫时的确见过几次,和手边这枚恰是一对。他因见顾秀孤身一人前来,身边并无随从侍女,料想也不是官宦,多半是叶帅家中亲眷,便也不避嫌疑,只道,“叶帅近日往守山大阵中去了,姑娘若要面见,不妨现在营中住下,稍待几日。”
顾秀自然称是,于是一行人相携至城外营中,卫华令常务官在自己的营帐附近另起了一座军帐,安顿顾秀住下,忙军务去了。顾秀一人无所事事,到了晚间竟有客来访。
来人是风鹩,顾秀隔着帘帐听见外面的卫兵询问过身份,对了腰牌,然后帐帘一撩,她就看见了那个常常跟在阿渺身边的,江湖气甚重的女子。
风鹩晚间巡逻回来,见几个不当值的同僚在那儿扯闲篇儿,说卫华从城外带回来一个京中来的大家小姐,还拿着叶帅的玉佩,旁人不知,风鹩却是跟在叶渺身边做过好长一段时间亲卫的,当即去了卫华帐下问了个明白,那小子却也说得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只道那人自称姓顾,表字不疑,又拿着信物,他看八成是叶帅的亲眷,就给带进来了,还拨了一队守卫过去,让她不必忧心。
风鹩听完差点没在他面前骂出声,不必忧心,格老子的要是不忧心,等叶帅回来了能把你用军法吊起来打!这下匆忙赶去了顾秀所在的营帐,门帘一掀,就见那原本应当镇守在京城内阁中的首相大人正支手安坐,面前还摆了一盘态势从容的黑白棋局,却不是顾秀又是谁!
这边风鹩还未开口,顾秀见她进来,笑道,“风上校请坐,夤夜相仿,有何要事?”
她见这人确是顾秀,心下一定,却也先凉了半截,卫华那小子虽未被人诓骗,私放外人入营,但眼前这位首相大人忽然到访江北大营中,却不知所为何事?她按住心中所想,行礼坐下,正色道,“首相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特来此与叶帅相商么?”
“我只身来此,并无要事。”
风鹩又道,“那是京中局势出了什么变故,您是要请叶帅回去……”
顾秀笑道,“京中一切安好,也没什么不妥。”
风鹩一连两问,见对面那位都是否认过就不接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那您前来江北所为何事?”
顾秀颇觉意外地笑起来,“怎么卫小将军不曾和上校说过?”她见风鹩面露迷茫之色,笑道,“我来寻阿渺的,卫小将军称阿渺往守山大阵中去了,眼下不在大营,我京中闲来也无事,在此略等两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