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家的祭司哪有这么温柔 — 2

正文 我家的祭司哪有这么温柔 — 2

翌日夜晚,在外头奔波整天的罗洛德终于可以回到旅馆好好休息,他不顾自己满身大汗,瘫软在白色的床单上。

现在这张不甚柔软、躺上去还会有嘎嘎声的破床媲美国王睡的华美羽毛床,他再也不想起来,谁敢吵他……他就跟那人拼命……就算是那个该死的祭司也——他就算了。

他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想想着今天到底做了什么事。

今天一大早,四人跟着盛气凌人的以暮来到冒险者协会。

原本在协会内要接工作的冒险者们,在看到这位宛若瘟神化身的金发祭司出现时,每个人——比罗洛德还高大的男人亦然——都像受到惊吓的贵族仕女般一边尖叫一边仓皇逃走,没多久只剩下流着冷汗、满脸铁青、想跑也不能跑的协会人员留在原地,用视死如归的表情盯着他们。

你们到底让我请了什么牛鬼蛇神啊?原来这个祭司这么恶名昭彰吗?他是不是该好好跟协会交流一下新的讯息?

看到这副景象,罗洛德不禁想抓着协会人员质问——你他妈的我有欠你们钱吗?

他该缴的会费、刊登费、仲介费……一毛都没少过啊!这个王八蛋协会!

造成这悲惨景象的始作俑者倒是大为满意地点头,「很好,他们跑光了更好办。」以暮还讽刺地对逃亡的背影摆摆手,像在驱赶什么动物一样,接着直指佈告栏上的各项工作,「这个,跟那个,还有这件。」

「三件而已?」

以暮用震惊不已的眼神看着提不起劲的罗洛德,彷彿他刚刚说出一句愚蠢至极的话,「你在说什么蠢话?今天吃药没?脑袋撞坏了?还是昨晚宿醉没醒?我是说这三件不用接。」

「什么?」罗洛德不可置信地拍着面前满墙的任务,力道大到协会人员哀嚎一声,「这么多?我们还有黑龙的委託啊!」

「太少是不是?」

「我说太多!」

「太少的话连那三件也接了,柜台那里还有别的。」要几件有几件。

贴在这里的都是简单的小任务,更高难度的挑战必须跟协会人员洽询。

见自己的声势压不过以暮,罗洛德求救似地看向其他同伴,只见他们三人非常没义气地站在另一边的布告栏前,对两人的争执恍若未闻。

「喔?原来最近箭头的价钱在跌,可以趁机去买点新的箭头……嗯……这样可以省下不少钱……再去买些飞刀好了。」

「有珍宝拍卖会欸,不知道那里会出现什么好东西……嘿嘿……还去那里的人都会带着很多现金吧……」

「这个『古王国时期拷问大展』看起来很好玩耶,我们能去参观吗?不知道能不能买几个纪念品回来?」

很好,全都见死不救。

「不,当我没说。」罗洛德再度为他们队伍已经支离破碎的『同伴情谊』哀悼。

一向不拘礼数的协会人员居然必恭必敬地接过以暮从墙上扯下的整叠文件,甚至还搓着手,堆满讨好的笑容问:「这样就好了吗?要不要再多接几张啊?」

闻言,罗洛德站到以暮身旁,抢在那张薄唇说出更恶毒的主意前,万般坚定地说:「不需要,完全不需要!」

你以为是路边的小贩清仓拍卖买十送一不成?多接几张?想操死他们四个人?

「哼……真没用。」看到罗洛德如此惶恐,以暮不屑地挑眉,办完手续后把任务迅速分成四份,扔给他们四人,「给你们两天解决。」

四人面有难色地盯着自己手上起码十件、五花八门的任务。

席斯蹙着眉,不停翻着手上的纸张,「两天?事前准备的时间吗?」

终于有人还算清醒,罗洛德甚感欣慰——也只有那么一下子。

「啊?」

「我一定会在两天内把这些工作都处理完毕。」本来就没什么节操可言的席斯立刻屈服在以暮的淫威下。

罗洛德觉得自己快绝望了。

先是各大陆所有信仰之首的日神殿出来的祭司是这副德性,再来被同伴接二连三地离弃——他还有什么能相信的?

「每个人都只能去处理自己的工作,不准找别人帮忙。」以暮带着嫌恶地挥挥衣袖,宛若赶飞虫一样,「好了,退下。」

「那你要做什么?」

「给你们精神上的支持,比方说在旅店祈祷你们平安归来,很贴心对吧。」

「是啊,我还可以在你祈祷的时候帮你点灯呢……见鬼!」忍无可忍的罗洛德把整叠文件扔在以暮跟前的地上,听见背后传来协会人员的发出像被踩到脚的抽气声,「别耍我们了!两天要做完这些?你自己都不见得做的到吧?」

七珋瀏览着手上的文件,细声道:「我觉得挺好的……很刺激耶,这样我整个晚上都不用睡了,嘿嘿。」这种把自己逼到绝境,在时间与体力都到极限时,那种拼上一切的疯狂,真是令人兴奋啊。

「我当然做不到啊,我可是祭司。」

「你凭什么叫我们去做,自己却在旅店里面睡大觉?」

以暮站到罗洛德面前,挺直背脊,微微抬头注视着比他高快一个头的壮汉,丝毫不在意自己削瘦的体型在壮硕的罗洛德面前显得弱不禁风。

对方盯着自己却一直没开口,即使感到尷尬,但罗洛德仍不甘示弱地回视他。

亮眼的金色双眼与柔软飘逸的及肩长发,加上清秀、带点书卷气的五官,还有他身上总是飘着一股让人放松的薰香味……这个傢伙闭上嘴倒是真有几分日神殿祭司的样子。

只要那双眼看人的时候不要老是带着鄙夷、眉毛不要总是因为不悦而扬起、嘴巴不要老是吐出一些把人批得体无完肤的言词……

「哼。」不知道是不是察觉罗洛德内心的胡思乱想,以暮唇角一勾,冷笑道:「做不到吗?也对,这些『打打小怪物』、『拔拔药草』的工作对你来说难度确实高了点。」

「我不是那个意——」

「还是嫌钱太少?嘖嘖,你身上的铜臭味可真重,你那把大剑花了多少钱啊?你有给你的队友足够的钱吃饭吗?难不成你是压榨部下的恶劣队长吗?」

「别把我当成死要钱的——」

「莫非没人陪你去你会怕?你是哪来的胆小鬼?没人在旁边跟着连路都不会走了是不是?要不要我帮你找个保母陪你去上厕所?需要我晚上在你旁边唱摇篮曲、陪你睡觉吗?毛孩!」

「你不能让我把话——」

「是男人就给我接下来,然后拼上一切去完成,少在那里囉哩囉唆的,有时间在这里跟我争辩不如花精神去解决那些工作!做事情扭扭捏捏成何体统?需要我帮你检查裤襠里的东西还在吗?不会昨天被黑龙给咬掉了吧?」

「是,抱歉。」

「很好,还有问题吗?」

「不敢。」罗洛德寧可一个人去面对昨天那隻黑龙,也不想继续跟以暮争辩。

「完全输了啊。」卡崔克同情地拍拍完全落败的罗洛德颓然垮下的肩膀。

「老大,识时务者为俊杰。」感同身受的席斯说着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话。

「老大,好羡慕喔……我也想这样被骂耶,下次换我可以吗?」七珋雀跃地趴上罗洛德的背,然后用殷切的眼光看着以暮。

「别管我……」你们这些不帮忙的也是共犯啦!

以暮扫视四人,见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十分满意地点头,就像刚刚他做了一件名流青史的丰功伟业一样,「很好,那就快点行动,在那里呆站干嘛?要我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吗?那我没叫你们呼吸你们怎么还在呼吸?啊?」

这句话甫出口,四人同时往外衝,就怕身后有什么稀有怪物追上来。

在协会与同伴分别后,罗洛德就忙着应付五花八门的工作,东奔西跑直到刚刚才回到旅店——他踏入旅店时看到的是逐渐往西边沉下的月亮。

会死,这样真的会死……他趴在枕头上,只想就这样睡死过去,偏偏又无法安稳地入眠。

他总共负责十二件工作,今天把离城镇较近的八件一口气完成,剩下四件都是要去较远的地方处理,庆幸的是明天跑两个地方就好,花的时间也不多。

罗洛德在回到旅馆后不忘关心完同伴的状况才回房休息,看来其他人也是忙到天昏地暗。

卡崔克已经回来了,手指还因为拉弓拉太多次而带着伤,但他的表情带着一种自傲的成就感,似是很满意自己居然能做这么多任务;席斯则是处理要在夜晚行动的工作,因此仍在外头,罗洛德暗自祈祷他别惹事,为他们增加多馀的工作;至于七珋……他充满着不知从何而来、异常旺盛的干劲,根本没打算让自己休息,回来吃点东西后又蹦蹦跳跳地跑出旅馆。

希望他们都能顺利结束……罗洛德迷迷糊糊地想着。每个人负责的任务虽然数量多,期限也短,但都按照每个人的专长及任务的地区去分配。

连这点都考虑了啊,看起来那位嚣张跋扈的祭司不是只会对人颐指气使而已。

明天……还有四件……啊……

好像有人进房间?是席斯吗?还是卡崔克?总之对方不带敌意进来,他也无意起身。

那人侧坐在他身边,轻声唸了一些听起来像祝祷文的字句。

如同冬日阳光的暖意包围着他,身体的疲惫似乎减少了些。

「哼……」一隻手放在他的头上,「完成速度比我预计的还快啊,看来真是低估你了。」

好舒服啊……罗洛德瞇着眼睛,感受着那人的轻抚,以及从对方身上飘来的淡淡薰香味。

那人恶意地扯了几下罗洛德短而刚硬的红头发,低声说道:「给你一个上午完成所有任务,做完立刻回来旅店。」

「唔……」

「还有,起床马上给我去洗澡,满头汗脏死了。身为队长,好好注意自己的仪容。」那人撇下这句话,便大步离开房间。

把委託的东西匆匆塞给协会人员,罗洛德马不停蹄地奔回旅店,他喘吁吁地衝进一楼时,看了一下时间,见离正午还有半小时,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真刚好,那我们走吧。」正巧从楼上下来、光鲜亮丽的以暮——和一身狼狈的罗洛德呈现强烈的对比——一见到罗洛德便立刻抓住他往外走。

「等、等等,至少让我喘口气……」

「要不要顺便洗个澡?再吃个饭?需要我餵你吗?」

「不、不用……」给这男人餵,就算是美味珍饈也会跟剧毒一样无法下嚥。

「喔?如果你真的『坚持』要这样我也不反对,我可没这么冷血。只要你哭着求我,我也是可以通融你先休息一阵子,最好你就这样休息一辈子都不要起来如何?所以你真的不用?」

没有冷血吗?罗洛德在内心叹息,「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他哪敢说一个『好』字?只能乖乖跟在以暮身后。

以暮出了旅店,便直直朝晴阳城中央的日神殿总部——也是罗洛德当初接他出来的地方——大步走去。

罗洛德狐疑地问:「来这里干嘛?」想起当时神官哀求自己把这位看似无害的祭司带走的画面,这里的人显然不会想这么快看到这位瘟神。

「闭嘴。」

果不其然,光看到以暮出现,神殿侍卫便如临大敌地抖着声音问:「请、请问有何贵干?」

「这里好歹曾是我住的地方,回来一下很过份吗?把我当外人?」

「这、等一下、稍待一会儿……欸……万分抱歉……」侍卫吓得连武器握不好。

「你有什么问题?早洩吗?还不赶快去看医生?难道我回自家也需要你这看门的通报?你是哪来的新手?会用你手上的武器吗?那可不是桿麵棍,小心别把自己给阉了。」金眸用几乎把人刺穿的凌厉视线直直射向神殿侍卫,让罗洛德不禁为侍卫感到同情。

「请……请进,恭请您回来……」侍卫眼中含着泪,默默地退开,毕恭毕敬的神情简直就像在晋见国王。

罗洛德经过差点没跪下的侍卫身旁时,听见他的低喃:「这次怎么这么快回来啊……」罗洛德决定装作没听见。

以暮的脚步很快,而且日神殿内的走道很复杂,罗洛德担心自己会跟丢他,只能死盯着那个背影,一边在心里幻想从后方朝那颗脑袋打下去的情景。

不过怕跟丢以暮这件事,罗洛德很快就知道根本是杞人忧天。

简直就像王一样啊……罗洛德跟在以暮身后讚叹,同时也很怀疑这傢伙平常到底在日神殿做什么?

在走廊上的人,不管原本手头上正在做什么事,只要看到迎面而来、气势汹汹的以暮,便用灵敏的动作迅速让道给他——就算捧满书本的神官亦然。

原来神官的动作也可以这么迅捷,罗洛德还以为那些长年关在神殿里的神官都很迟钝,看来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发挥出来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

走着走着,罗洛德发现两人已经踏足他从未来过的内殿——据他所知,内殿是祭祀神祇的主要区域,以及神殿人员的住所,一般情况下根本不能让外人随意进入。

「等等……我能进去吗?」他可不想招惹日神殿。

「叫你闭嘴了,你要我用龙族的语言跟你说才听得懂吗?」以暮推开一扇有着钥匙浮雕的门,里头摆放许多大大小小的圆镜,镜面闪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光是看到整个房间都是跟以暮发色相似、金中带红的光芒,感觉就十分不妙了啊……罗洛德开始准备随时拔腿就跑。

以暮站到其中一面镜子前,低声唸了些似是祷词的字句,待镜子的画面变成其他影像时,便勾手指要满头雾水的罗洛德过来。

好吧,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罗洛德无奈地靠了过去,当他看见镜中反映的景象时,不由得呆住了。

是他的三位伙伴,看起来都还在处理自己负责的任务。

他从来不知道席斯的动作如此灵敏,安静地潜伏于暗处,在敌人发现之前已经将利器送入对方喉咙;也不曾知道原来卡崔克竟可以从如此视线不良且遥远的距离命中猎物要害;更没瞧过七珋可以一次使役五隻召唤兽却仍不显疲态——甚至还越来越兴奋……这傢伙喜好异于常人这点罗洛德倒是很早就知道。

这些人——只是一年前他偶然在酒店碰到,一见如故,便互相邀请对方合作接工作,久而久之就成为队伍的人。

他从来没问过他们以前的实力是如何,也没想过要问。

或许他在内心恐惧跟这些人建立更多的连结,但又捨不得与他们分开——因为——

「你在震惊什么?你的脑袋不是空的吧?难道看不出这些人在你完全没指挥下还能活这么久,绝对不会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以暮抬手毫不留情地敲着罗洛德的头,像在确认里头是否有东西,「你真的看不出来吗?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你敢给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实力如此试试看。」

「我……」罗洛德说出不出否认的话,因为他确实是知道这些人有何种程度的能力,却选择糟蹋他们——即使他们也不介意。

当初他们就不是为了彼此的能力而组队,是因为合作的感觉很好,才会凑在一起。

而罗洛德生性就是擅长照顾他人,大剌剌的作风让卡崔克他们乐于跟随,甚至还称呼他『老大』。这些人也知道他不会——正确来说,是不想——指挥,却依然……把他当作队长。

为何能这样信任自己呢?

罗洛德的内心升起一股暖意,可惜随即就被以暮给消灭了,「你现在不会在想他们到底为何要跟着自己吧?看就知道了啊,你根本不会跟他们计较金钱对吧?能当肉盾又好骗的凯子去哪找啊?是我我也会跟着这种白痴。」

「你别把他们讲得这么不堪好吗?我好歹也有识人的眼光!他们才不是那种只看得到钱的傢伙。不然他们哪可能忍受我这种领导方式这么久?」

「你的领导方式?在哪?我怎么没看到?你不会以为负责接任务然后分钱这就叫做队长了吧?我去路边随便抓个三岁小孩都会,你少蠢了。他们不愿意跟你争执的原因一定是是懒得跟你说,光看你那种三不五时露出老婆跑了的表情,就知道你心里八成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心灵创伤。喔喔,『我有心灵创伤,好可怜,快来安慰我』,你以为你是刚出生就被拋弃在巷子里的小狗?大家都要同情你?难道他们就没有痛苦的事情吗?不过他们可真是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啊,让我好感动,你们坚强的友谊简直可以写成一部可歌可泣的戏剧了。」

「你可以不要讲话总是这样吗?这很伤人欸……而且我也没有要他们同情……」

「我才没精神管你感觉如何,要不要给你一个安慰的拥抱或者拍拍?介意我拍在你脸上吗?你是十几岁的青春少年还是纤细少女?都几岁了还会因为几句话就受伤?心灵是多脆弱?」以暮指着三人的画面,「摸着你的良心自问──你敢说你不是在利用他们对的容忍在向他们撒娇吗?」

罗洛德怔了一下,盯着三位同伴奋斗的模样许久,双手紧握成拳,毅然闭上眼,艰难地开口,「我……确实……」

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会对这三位伙伴感到歉疚,他甚至会认为自己是不是在妨碍他们──他们三人应该可以到更好、更有实力的队伍去。

以暮揪住罗洛德的衣领,金眸直视他的双眼,「你明明就可以好好地领导他们,为什么不去做?」

焰红双眼一瞬间闪过某种熄灭很久的热情,但罗洛德狠下心将那即将燃起的衝劲给灭去,「我没有那种能力。」

罗洛德的挣扎全都给以暮看在眼里,他不屑地甩开罗洛德,抚平自己袍子上的皱折,「哼,有什么好怕的?」

「我扛着三条人命啊,如果我一个疏失……」罗洛德盯着自己的双手,彷彿看见上头沾满了血。

「怕『再』害死自己的队友吗?」

闻言,罗洛德震惊地看向以暮,后者只是撇撇嘴,轻蔑地冷笑,「笑死人了,你根本是因噎废食,才一次失败就吓成这样?你是哪来的温室花朵?不如早点回老家、扑进妈妈温暖的怀抱中尽情哭诉外面世界的冷血无情吧。」

「才不是『一次失败』!」罗洛德失控的怒吼在房间内回盪,过往的伤疤冷不防被揭开,他愤怒地抓住以暮的肩膀摇晃,「因为一句话……一个欠缺考虑的决定……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更别说里面还有人只是个少年──」

以暮凝视充满自己视线、因痛苦回忆而扭曲的脸孔,哼了一声。虽然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但——不知道是不是罗洛德多心——以暮转开的目光透露出一丝温柔,「那个少年,」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叹道:「是叫桀吧。」

「你──」

以暮接着陆续说出说出许多人名,全都是罗洛德脑海永远也忘不了、深深刻在灵魂深处的伤痕。每听见一个名字,就唤起他刻意遗忘、忽略的过去。

「你……调查过我?」怎么可能,从他在日神殿得到以暮这个后援就直奔黑龙那里,到今天相处也才四天,而且这些详细的资讯并没有这么简单就能拿到手。

「你以为我爱知道这些事吗?我看起来很间?」以暮蹙着眉头,推开他,懊恼地甩着头,像是这样就能把心中的烦躁扔开一样,「他们有多烦你知道吗?三十四个人整天围着我滔滔不绝,烦死了啊!还赖在我房间怎么赶都赶不走──但最烦的就是你!就因为你不停地责怪自己,才会害他们无法安心离开!可是该死的你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结果他们就来找我!关我什么事?你在带团时难道都没教他们这些莽汉什么叫做尊重吗?」

「什、什么?」处于震惊状态的罗洛德几乎丧失言语技能,只能吐出零碎的字眼。

以暮使劲拍着他的胸口,「从碰到你开始,他们就老在我耳边吵!吵到我根本不能好好睡觉!差点把他们全部净化──全都是你这混蛋!就因为你那该死的心理障碍,害我──」他话说了一半便嘎然而止。「害你什么?」

「那不是重点,现在我只想处理你这个白痴到无可救药的罪魁祸首!」他说着说着便抬手掐住罗洛德呆滞的脸,让他变成滑稽的鬼脸,「给我听清楚了,我只说一次——」霍地,凶神恶煞的神情骤变,变成一个温柔的微笑,「团长,能成为你的团员,我们都感到非常荣幸,所以请你别再继续自责了。」

那张笑容带着一丝稚气──到底是以暮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是那位少年的笑呢?罗洛德无法分辨──那确实是在罗洛德记忆深处、属于那位少年的笑顏。

他总是掛着那张带着崇拜的笑容跟在罗洛德身后,直到──

以暮说完后脸立刻拉下来,粗鲁地嘖了一声,目光越过罗洛德肩膀,落在他身后的某处,「我确实传达了!你们这些阴魂不散的傢伙能给我安静点了吧?」

当以暮想收回手时,罗洛德忽然抓住他,「你……他们真的这么说?他们在这里?」他需要碰触某些实体物品,才能确认自己不是在作梦。

「我骗你有钱拿吗?你身上可是连修装备的钱都没有。」即便嘴上不饶人,但以暮还是任凭他握着,感觉到充满厚茧、粗壮有力的手指正微微颤抖。

金色的双眼再度拉回罗洛德绷紧的脸孔上,以暮再度用一个不同他往常的语调说道:「『团长,这么大个人鑽牛角尖真像个娘们』,烦死了,到底有几句话要讲啊?你们这些幽灵才像个娘们,废话这么多!」

「哈、哈哈……团长吗……还这样叫我?一群笨蛋……」罗洛德把以暮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似乎这样做能让他内心的激动平復些,「我……我可是……叫他们去送死的人……说什么很荣幸……这种傻话……到底是在想什么呢?」他掌中的手不像罗洛德那样因练武而带着厚茧,是双没什么劳动痕跡、线条修长优美的手。

是一双……温柔的手。

以暮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罗洛德面前,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温热的泪水沾湿。

罗洛德走出日神殿时正巧看到太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神清气爽地回头望向偌大的神殿,经过方才的事情后,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试着重新开始踏出步伐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有这么一天。

过去几年总觉得眼前西沉的夕阳带着即将消逝的鬱闷,现在看过去却像是奋力绽放出生命光芒的美丽。

他偷偷覷了身旁一样在看着天空的以暮,竟看到对方脸上透出淡淡的微笑。

带着惆悵、欣慰与羡慕的微笑。

正当他想定睛细看时,那抹微笑以和晚霞一样转瞬就消失了,再度变成严厉的神色,「怎么?你忘记回旅馆的路吗?你有间歇性失忆吗?要不要我带你进去治疗一下,顺便把整颗脑袋都换掉如何?」

「不,我脑袋清楚得很……」刚刚那个是看错了吧?这个恶毒的祭司怎么可能会那样温和地笑?

两人回到旅馆,罗洛德看到完成工作回来的三个同伴正在大厅,卡崔克跟席斯两人面如死灰地瘫在椅子上,同桌的七珋全身包满绷带,神采奕奕地用叉子叉着盘子里的鱼。

以暮看了三人一眼,直接踱着大步回房,完全没跟罗洛德提到半句关于自己怎么看到那些逝者的事。

在他经过罗洛德身旁时,脑后随意扎着的金发轻轻拂过粗壮的手臂,拨弄着罗洛德的心神。

罗洛德猛然抬起手,想唤住以暮,但要用什么理由?要他一起来喝酒?想跟他聊聊——聊什么事?

剎那的犹豫,以暮的身影已转入上楼的阶梯,消失在罗洛德视线中。

还没跟他好好道谢呢……罗洛德不禁心生悵然,这时桌边的同伴也发现佇立在门口的罗洛德。

「唷,老大……你居然比我们慢回来?不会是年纪大了……体力不足?」席斯趴在桌上,无力地抬起一隻手,「要喝一杯吗?不过我身上没钱──你请客喔。」

「席斯,你少说那种话!快道歉!」卡崔克的拳头立刻往席斯脑袋上招呼。

「老大又不介意……好啦,别打我……」

卡崔克扯着席斯的头发怒道:「就是因为老大容忍你平常这样踰矩,你才会三不五时做出失控的行为!」

「我哪有啊?」

「没关係的,卡崔克……你们的工作都完成了吗?有受伤吗?」

「没有,我跟席斯都没受伤。」卡崔克看向七珋,「至于七珋嘛……」

手脚都绑着绷带的七珋拿起桌上的坚果剥开,餵给肩上的红色大鸟,「我昨天受了不少伤,不过以暮大人都治好了……我本来还想享受一下充满酸楚的疼痛……」他垂着头,似是真的很沮丧,旋即又抬起头,「不过我今天又受了很多伤喔!完全没问题!」

哪里没问题了?其他三人同时想道。

「你是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吧。」席斯说出了其他两人的内心话。

「那个祭司……帮你治疗?」确实,罗洛德昨晚也感觉到以暮进来自己房内替他治疗。

「他昨晚在大厅看到我,顺便帮我治疗了伤口,还说『你连这种芝麻绿豆的小工作都可以伤成这样,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嫌自己血太多吗』鼓励我呢,好开心喔,老大,我被夸奖了耶。」

「不,这根本不是鼓励。」

「对他来说就是,别太深究他的行为,不然会误入歧途的。」卡崔克对席斯提出由衷的建议,「话说我跟席斯今天早上碰到他时,他也稍微帮我们恢復了体力……或许他还是在担心我们吧?」

罗洛德虽然听着同伴们的间聊,思绪却飘到以暮身上。

这个人……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恶毒嘛。

在短短的时间看出每个人的特质,迅速分配适合的工作给他们,而且还接受了罗洛德故友的请託——他或许不是个坏人。

试着跟他多接触看看吧?若顺利的话以后也是能成为长时间合作的同伴——

就像那些『故友』一样。

罗洛德跟三人打了个招呼,上楼回房,脑袋被以暮的事给佔满。

以暮真的是祭司吗?他的外袍是祭司袍没错──除了袖口的钥匙徽记和其他祭司的银色不同,是金色的──而且日神殿的神官确实也是这样介绍他。

罗洛德听说过高阶的日神官可以见到已逝的人,甚至能与之沟通,从以暮的言词判断,他还可以强行净化逝者,这比『看到逝者』更高难度。

但……他却只是祭司啊!是连实习神官都不如、神殿最低阶的神职人员!

他到底为什么还没升阶?这种能力即使不能担任高阶的神官,至少也可以当个初级的小神官。

罗洛德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到了深夜。被这些杂念搞得头痛,罗洛德决定去问个清楚,便离开房,走到在自己房间对面的门前,隐约听到房内传出以暮的说话声──他在跟谁说话?

罗洛德抬手敲门,「以暮,睡了吗?」

不一会儿,金发青年穿着宽松的袍子出来开门,滴着水珠的金发披散在以暮削瘦的双肩,濡湿了单薄的衣袍。他一见到罗洛德,脸色沉了下来,「你敲门把人吵醒才问这种白痴到极点的问题,不觉得很蠢吗?」

你不是还没睡吗?哪来的吵醒?罗洛德覷了一下房内,空无一人,他想也不想地把内心的疑惑倾吐而出,「我听到声音才敲门……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我没在跟人说话,你作梦作到幻听了不成?」

「真的?」可是他明明听到以暮……

「你现在是来查勤?」以暮眉毛一扬,「你是纤细到会为了这种小事担心到睡不着?还是一个人睡会怕?我还没爱心氾滥到当你这种年纪的男人的保母还甘之如飴。你到底要干嘛?」

「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何还只是祭司?」

「关你什么事?这很重要吗?重要到你不知道就睡不着、还三更半夜跑来我房间叫我起床回答吗?」以暮嗤笑着,一边仰头凑近罗洛德,淡淡的薰香味自他身上传来。

以暮的靠近令罗洛德感到紧张,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内充满着属于以暮的味道。对了,他昨晚也闻过……是某种薰香吧?这味道让人不禁放松下来。

有些湿的金发再度搔着他的手,他忽然想碰触眼前这綹金中带红的细丝。

手掌微略抬起又放下,这种行为太过亲暱,不适合做。

「我只是……想知道。」

「这么想知道不会去问神吗?有人规定你问我就要回答?你就抱着这个问题整夜无眠吧,最好变成常态性失眠,让你体验一下我这几天的感受,王八蛋。」丢下这句话后,以暮便『碰』地关上门。

看来他要修正一下先前的评语,这个包着神职人员外表的青年,只是个恶劣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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